风,轻轻拂过少女的面颊。
远方的山峦,看上去是那样的细微。地面上的人,仿佛蚂蚁般大小。
一步,两步。让身体距离美好的自然更近一些。
一步,两步……让我飞翔,溶入大地的怀抱中去吧。
“莰斯曼特,请你告诉我,你……”
“不,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我的心中,你永远是我的薇娜。永远是我纯洁、美丽的妻子。忘记阿尔伯特所犯下的可怕暴行吧。我不会在意的!”
“……是、是吗?……”
“薇娜?别做傻事……你到底怎么了?”
“……永别了,父王、母后,还有你……莰斯曼特……”
身体,在风中轻轻的飘舞着,像美丽的诗篇……
坠落的瞬间,感觉竟然会是那样的美好……
* * *
薇娜走了……
走得那样突然……仅前一分钟。人们还看到了她那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瞒过了士兵的双眼,来到鲁迪基亚王城最高的塔峰。也没有人知道她带着那样美丽的笑容,欲求的却是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
没有人能够完整地形容出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即便是最具备机敏内心与良好口才的人——那仿佛是天空已然碎裂并飞散于人间的感觉。
莰斯曼特,当女孩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的一刻,犹如是被晴空的霹雳击中。他,仿佛不相信似的要将那轻盈的影象永远篆刻在自己的双眸之中。他怔怔地矗立着许久。甚至不曾发觉泪水已盈尽他的眼眶。
“薇娜——”那是自从他回到多拉基亚之后第一次发出的,堪称声嘶力竭的吼叫……
阿鲁蒂娜女王刚刚从地狱的门前徘徊归来。赛弗尔曾再三嘱咐,现在的她需要静静地休养,不能给予任何的刺激和打击。几天来,人们一直谨慎地遵守着医生的叮咛。是啊,令她成为最后得知其最爱的小女儿噩耗的母亲,或许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最大的仁慈吧?
菲恩亲王,却显然无法逃避这一切……
如果当年的兰斯塔亡国之日令他第一次将鲜血化为肆意流淌的泪水。那么,第二次血泪的流淌,就在现在,在这里。
尽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这毕竟是他们刚刚获得胜利的时刻啊……
赛鲁菲娜犹如丧失了神志的行尸,她神情呆滞的直直望着薇娜消失的地方。仿佛永远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薇娜,是在她的目光中成长起来的啊!
伊沙贝拉,那个最为疼爱妹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污蔑、凌辱她的,被薇娜视为世间温柔、体贴与美丽善良化身的,最为崇敬与喜爱的姐姐,此刻却瞬间成为了集结着脆弱、绝望与万念俱灰心情的凄惨女性。她的嘴唇散发着比刚刚回到多拉基亚时更加灰白的色彩,无助的跪在了地上,像一个长久压抑着情感的孩子一般泣不成声。
一切的一切……是否因那一个人而永恒陷入沉默……
* * *
阿尔伯特,本应该被送上审判的法庭的人……然而,似乎有人非常乐意替新多拉基亚政要们省去那许多的麻烦……
他死去了。几乎是在薇娜自杀的同一时刻。
他死在了关押着他的牢狱之中。之所以说是有人替某些人物省去了审判他的烦恼。是因为他的死并不很像是一种自杀行为!
尸体是狱卒率先发现的——当他们通通从梦乡中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倒在监狱的地板上——周围很静,唯一的不同在于关押阿尔伯特房间的牢门被打开了。
鲜血,从他的眼、鼻、口、耳等各个部位涌了出来——一种极其可怕的毒药。在阿尔伯特的面颊,喉咙、脖颈、双手的部位。还能看到淡淡的血痕,也许那是在被人强灌毒药时挣扎所留下的痕迹吧。
这是公开的犯罪,而且带有更多的挑衅意味。因为“他”蔑视的不仅仅一个王国的权威。
亚里奥因,以出乎意料的平静神情接受了这个噩耗,或许很多人认为他会流泪,但更多的人知道,对于亚里奥因而言,“泪水”是与他绝缘的词汇……他作出的最大表示,只是用带着沙哑颤动的声音轻轻在菲恩耳旁言道:
“答应我,菲恩先生。请允许由我来向迪恩转达这个消息。”
(自己的孩子死了,为什么要向一个部下转达呢?)
一天之内,与阿尔伯特之乱有直接联系的两位贵族死去了,哪怕是最不具备政治敏感性的人,也能感到在这场看似平息的动乱的背后隐藏着某种阴谋的气息。
不过,就算察觉了,又能怎么样?很多人在盛传他们猜测中的所谓利夫国王陛下为姐姐复仇的计划。原本亚里奥因和他的息子这些多拉基亚的旧主再次踏上多拉基亚的土地已经是一件具备相当敏感性的问题。而暴乱的发生,更明显加剧了问题的严重化。没有人愿意用以无数鲜血与人命换来平静生活来谋求这场并不知结果的赌局中那微小的胜利乱数——如果一两个人的死亡能够使大运河重新成为连接南北的纽带,延续北方援助南方建设的进程。黑幕之后的真相在民众的的心中,或许还不及一条兰斯塔独木舟运载半数货物(注1)的分量。
尽管如此,战争的阴云始终未曾从多拉基亚这片多事的大陆上完全消散。北多拉基亚的军队以三角的态势分驻在亚斯特大运河北端、宕多拉姆要塞和密斯城。这是自圣战结束以来北方军最大规模的一次军事部署——调动军队足足超过了10万人,几乎占北方全部军事力量的3/4(余留4万部队驻守在阿鲁斯塔与梅尔肯交界的谷地,防止圣王国势力的渗透)。
允许南多拉基亚作为王族领地自治,是利夫国王在新建国之初以条约形式确立下来的法律。但也许是因为这项决定很大程度上源于菲恩亲王与汉尼拔将军的力主而并非多数北方贵族的意愿,结束这项条约有效性的呼声在北方各个阶层愈发高涨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让南方仍保留一支具有相当作战实力的军队——尽管他们的人数不足北方军的一半——毕竟不是一件令北方民众感到非常愉快的事儿啊。
“我必须再去见陛下。”菲恩站起身,用着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平静口吻言道,“一切都应该到此为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曾经为保卫幼主而不惜生命宝贵的兰斯塔英雄、新多拉基亚王国亲王的男人身上。很难想象不久前他还刚刚因为昔日的南方主人而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女儿。那也是身为他曾发誓效忠的兰斯塔王族阿鲁蒂娜——他的妻子——的女儿。他为什么如此冷酷?难道在成为贵族的同时他隐忍与忠义的性格也改变了吗?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是的,或许很多人不会理解,认为我一定发了疯。一个北方权贵在竭力讨好南方人,谋求什么?权力?!地位!?还是财富!!?连女儿的生命也可以就此……”
菲恩的嘴唇瞬间变得干裂与灰白,“女儿”这个词几乎令他失声。他用力甩了一下头,左手猛地捂住了额头。几乎摔倒在地上:
“不,你们错了,我并非一个宽宏的圣人。作为一名骑士,我希望看到能在自己手中让所有与王国为敌的势力终结。作为一名父亲,我也曾立誓要亲手将迫害阿鲁蒂娜和薇娜的凶手绳之以法……是的,无论从哪一方面讲,这应该都是理所当然的职责。然而……”
菲恩缓缓抬起头,环视着在场所有的人:
“我同样发誓效忠于我们的王和他带领民众走出战争深渊的事业……真正的忠诚,并不在于你曾经为他杀掉多少与之敌对的人,灭亡了多少与之敌对的国家……不,那只会激发更多对立与怨怒的情绪,增添更多痛苦与悲惨的故事。因积怨而导致的苦难,民众已受得太多太多了……在多拉基亚大陆的历史上,每当数以万计的战士的鲜血将这片大地染成如炼狱般的棕红色彩之时,仇恨与刻毒的种子便开始着它们的茁壮成长。这不是一天或几天的时间能够形成,也并非一个或几个人的力量所能改变的!但这样的觉悟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拥有的:如果真的需要我们为这个国家的民众做些什么?我们将义无返顾地以‘将先人遗留下的仇恨结束在自己的时代里’为职责。令自己的忠诚成为对王者、王国和王国的民众未来和平生活的负责……结束这仇怨的一切,让南北方人民能够和睦相处。对于国王陛下,对于那些期盼着平静生活降临的民众,才是最大意义上的忠诚。”
* * *
赛弗尔不久前刚刚辞去了新多拉基亚王国军军师的职务,原因是他收到了来自祖国的希利基亚王室的诏书。促他回国接受新王的加冕仪式。信是现任希利基亚国王赛迪二世——赛弗尔的父王委托希利基亚新建天马骑士团副团长蕾娅莉送来的。
王子将自己涉猎医学以来将近五年的笔记整理完毕并将由旁人抄写的副本赠送给了商队的友人们——他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已朝夕相处两年之久的朋友们的怀念。
“我想一切都结束了,我也可以安心地回到我的祖国了。”面对前来送行的人群,赛弗尔王子淡淡地回答着他们双眼流露出的迷惘,他身着的蕾娅莉从希利基亚带来的洁白皇族服饰,在微风的吹拂下飘荡出的异样高雅的贵族气质与儒雅慎微的王者风范,与那位在商队中安于清苦生活而无忧无虑的平凡医生和前几天还在新多拉基亚联军中叱咤风云的统帅级人物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同……
在多拉基亚生活的人们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平静心态将赛弗尔送出了这片似乎永远得不到安宁的大陆。不管怎样,战争的确已经“结束”了。
利夫国王陛下未能参加为赛弗尔的送行,因为此刻他正在梅尔肯与赛瑞斯圣王国东部地区的代表人物——维鲁托玛公国大公兼王国宰相阿萨——商讨双方重新划定依都沙漠南部边界的问题。虽然这个理由在外界来看已足够充分,但仍有人猜测这是因为赛弗尔过于迅速地协助南方平定了阿尔伯特之乱,以至于使北方军介入南部计划的彻底流产而使利夫国王对其心存介隙。对于一直试图建立以北方为主导之王国政府的兰斯塔元老院,国王很难完全无视他们的影响力。
新龙王亚里奥因被确认与阿尔伯特之乱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鉴于这些南方昔日主人给北方民众再次带来的恐怖印象,亚里奥因自请提前回国。原本为参加莰斯曼特的婚礼而欣然前来,此刻却只能在忍受着丧子之痛与妹妹痛苦的呻吟声中黯然离去。命运强加在这位坚强男性身上的残酷是任何人无法去设想的。
被囚禁的亚里奥因的原部属,除已经死去的阿尔伯特和另外几名被确认为罪责难逃的官员外,多数得到赦免并被允许随亚里奥因离境。
迪恩是在被赦免人员之列的,然而但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像疯了一样死死扒在窗前,无论如何都不肯从牢狱中离去。面对亚里奥因的劝说与命令,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嘴中只是喃喃地念着:
“我不会离去,我答应过‘他’,我要永远守护着‘他’……”
新多拉基亚王国大将军汉尼拔在战争结束后因操劳过度而病倒,对于这样一个年近迟暮的老将军,人们实在没有理由再要求他为当初请求允许亚里奥因父子踏上多拉基亚王国土地的事担负责任。更何况他在平息动乱中立下了功勋。
将军的养子——现任赛瑞斯圣王国属下艾达公国当主——圣大主教科普鲁得到了圣王赛瑞斯的御允,以私人身份来到南多拉基亚陪伴养父。老将军病的相当严重,或许这将成为父子最后的诀别也不一定啊。
但是也有人听说,圣大主教阁下此行似乎还有着除探望养父之外的目的。虽然他并没有以艾达公国当主的身份拜访多拉基亚,但另一身份却未放弃——赛瑞斯圣王都军事学院高级主官——他是莰斯曼特的主任老师,而伊沙贝拉则是由他管辖的励学部的主要委员之一……
* * *
黑夜,孤独的骑士默默地坐在房间中……无语。
他已经坐了很久——从他迈入房间的一刻起——不知他还会以这种沉默维持多久。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并没有等待着什么……
房间里没有点灯,因为在他看来这里是无须点灯的。房间中无论多么明亮,他的心中始终是夜……
“你好啊,尊敬的阁下。”一个声音突然从孤独的骑士身旁的窗外响起,“还是应该称呼您‘陛下’会比较符合您的心意吗?”
孤独的骑士翻身而起,如雷电般锐利的目光直指向窗外!
一个与他同样年轻的面孔此刻正在向他微笑着,很多人说他的笑容有着一种令少女完全无法抗拒的魅力,但在孤独的骑士看来,这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此刻他所看到的笑容更加令人恐惧的了。
他看到了那个人的面容,一个原本应该已离开多拉基亚王国的人!
赛弗尔轻轻推开木窗,悄然无息地落在地面上。他掸掸身上的灰尘,他的一切动作,显得都是那样的沉稳和优雅。
“你的计划的确谨密、细致、大胆,然而又不失为疯狂。”赛弗尔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如果阁下的先王在天有灵,他一定会惊讶自己的后代中竟有如此智谋之士——骗过了诸多精明的王公贵族,一步步完成他当年没有完成的理想——一切的一切,足以告慰他的英灵,促其安息了。”
孤独的骑士盯着面前的少年,他的目光仿佛一瞬间充满了杀意,但很快他便控制住了自己,嘴角露出带有几分勉强的笑容:
“赛弗尔……殿下,您……不是……”
“回国了?不错,事实上在不久前,我与蕾娅莉还在归去的路上。不过现在我在这里……别误会,我并不是中途改变主意的。”
“什么意思?”
“是真的不明白吗?
‘有选择的掩饰’果真是作为一名王者所必须具备的品质之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