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骑士默默在风中行进着,面无神情,如同塑像。马蹄铁撞击地面的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但只有从他坐骑脚下发出的特别的清晰;冰冷并不像是与生俱来,但只有此时让所有目光能够触及到他背影的人都感到与众不同的恐怖!
“殿……不,陛下。请告诉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什么,我们将如何行动呢?”
孤独的骑士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尽管跟随在他的身后是一支军队——他仍旧孤独:
“现在首先要消灭那些人,以后的事,暂时不考虑……还没有到由我们来考虑那些事的时候!”
“我们的计划依旧完好?”
“是的,很好,出乎我预料之外……”
* * *
“大人,我并不想为阿尔伯特的愚蠢行径辩护什么,那没有用。而我现在只想做有用的。”迪恩的声音很轻,但这并不代表他放弃坚持自己的想法。
“对你而言什么算是有用的?”亚里奥因盯着对方的双眼。此时的审讯室似乎只有他和迪恩是位于中心的人物,“你知道,我不喜欢有人和我谈条件!”
“但这条件已足够去除因愚蠢行动导致的悲惨一幕在南北方人民心中植下的怒种!”迪恩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语气的坚定依旧没有任何改变,“我相信,某个人的死可以平息这即将到来的危机。”
亚里奥因的声音像是直接从肝里发出的,如果说肝真的能发出声音的话:“如果一个人的死真可以平息南北方民众间数百年的积怨,我倒宁可那个人是我,还轮不到欲为阿尔伯特顶替罪行的你!”
“现在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站在审讯室角落,自始至终阴沉着面容的赛鲁菲娜冷淡地打断了这对老主从的争吵,“阿鲁蒂娜大人此刻依旧生死未讣,龙神保佑她平安无事,因为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们都知道结果意味着什么。”
任何人都清楚,赛鲁菲娜并不是危言耸听。仅仅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而在这点时间里,至少要求菲恩、亚里奥因和他们统领的的军队完成救出薇娜小姐和击溃阿尔伯特残部两项任务。对于南多拉基亚新军这支刚建立不久的部队。哪怕是完成其中的一项也具有相当的难度啊!也许菲恩在解散多拉基亚旧军队,重建新军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真的会遭遇战争。
目前的形势勉强还算得上是乐观,迪恩自投罗网的目的其实再明显不过,就在袭击发起的同时,阿尔伯特率领使团武装一千余人向似乎是新多拉基亚军包围圈最薄弱的西南交界地奥德利斯废城发动进攻,试图在攻取该城后以此为落脚点向海上撤退。新多拉基亚诸将领在迪恩被擒后都已有所察觉,纷纷议论在这种时刻令亚里奥因离开他的防区,参加这无关紧要的击灭诱敌的战斗是否有必要?对此,行使这一计划的新多拉基亚军师赛弗尔只是淡淡地回答道:
“多拉基亚的山区很少有风……不过,今夜的风会带来大海的味道。”
无须其他说明,狂暴的风雨对于借助风势在天空飞翔的龙骑士来说意味着什么,是让每一个曾经在多拉基亚居住并参加过多拉基亚龙骑士团的人都有刻骨锥心的记忆的。
而他们的对手,则是更可怕的……
汉尼拔将军不愧为他“多拉基亚之盾”的美名,一次战斗,摧毁的已不仅仅是使团武装武力上的防线那样简单……曾有一名多拉基亚的将领以他亲身的经历描述着那令身经百战的他也膛目结舌的战役情景:
“暴雨中,当阿尔伯特部刚刚来到奥德利斯的城下,近千名埋伏了将近两天,早已抑制不住杀气的弓弩手从山峦的两旁跃出,凭借地形和风向的优势向流亡者们射出箭矢,由于顺风的关系,弩箭的射程、速度和力量与往日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如雨的飞矢伴随着惨叫和哭号声,位于流亡者后队、携带辎重的士兵们像成熟的小麦一样一排排倒下。众多身中数箭,犹如刺猬般的飞龙狂吼着将骑士掀在地上,巨大的利爪轧熟透的栗子一般将他们踩成肉酱,幸而未成为飞龙爪下冤魂的士兵,多数也难逃被箭矢送上天堂的命运——也许阿尔伯特根本未曾料到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居然还会有众多埋伏?!”
“当箭矢发射完第三阵后。汉尼拔将军属下的五千轻装步兵开始行动,闪着银光的长矛和散发着寒气的利剑。意味着真正象征着地狱旅行的剿灭式攻势……开始了。”
“闪烁着鲜红和雪白争相交替的光彩,伴随着肉体和灵魂一同于空中破碎的声音……用噩梦来形容阿尔伯特的部下们经历的一切也不足以表达那真正的意味——我这样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阿尔伯特本人和他所在的先头部队并未受到多少攻击,真正强劲的攻势是施加在使团武装的后队400余人的身上——他们唯一的地面武装……”
“作为曾经经历过无数死亡与生存并存时刻的我们,对眼前这些面对末日来临的人们,却似乎也有着一些与众不同的感受……没有人想死,然而机会并不会因为自身的求生意愿强烈而变的更多些。当你用长剑求得自身生存的一刻,也就在同时剥夺了对手生存的希望……”
……为了保全王子的生命,使团武装付出了几近灭顶的代价,仅仅一场战斗已使他们损失过半。阿尔伯特和他统辖本部近400人突出重围(事实上汉尼拔将军并没有真正试图围住他们),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
当使团武装进入奥德利斯的时候,他们却悲哀的发现这里早已被捷足先登的多拉基亚军破坏殆尽,水源也被施放了可令人昏迷不醒的药物,虽然药效只有几天时间,但已足够多拉基亚军完成最后的合围。
* * *
时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菲恩的心中产生着瓶颈,也许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也许只过了几分钟?谁知道呢?
他关心的完全是门厅另一边的情况……
在赛弗尔的坚持下,菲恩被拒之于室内停留者的行列之外,没有人向他解释理由——理由是人所共知的,没有任何心志正常的男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遭受痛苦而无动于衷,菲恩更不能——赛弗尔现在需要的只是专下心来完成眼前的一切,他不能经受任何干扰的。
“亲王阁下……”
菲恩或许并不打算从思绪中抽身,他轻轻摇动着他的手臂:
“请让我安静片刻吧,现在的我无法以微笑来面对任何人。”
“可……求见您的是……莰斯曼特殿下……”侍从略显不安地回答,“当然,如果这是您的意思,我会请他改日求见。”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菲恩伯父已经等不到我改日求见的那一天!”焦虑的言语已失去了往日温文尔雅的声线,不知是不是因为新伤初愈的原因,宁静的走廊中,菲恩能从莰斯曼特所吐出的音调敏感地察觉到一种虚弱的气息。
那是他再次见到的莰斯曼特,清秀、柔弱,明亮的双眸中也许还有着那么一些长途旅行的劳顿光彩。他的脸色显得比参加宴会时与公众前露面的那新多拉基亚王国未来的王子更加苍白一些。新换的战袍遮挡住了受到伤害的胸口。或许是连夜赶路的缘故,并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仍无法阻挡殷红的鲜血已从他层层衣物中渗出。而他似乎毫无察觉。
“莰斯曼特?”菲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那诧异的神情与其说是对莰斯曼特在此刻拜访这遥远边城的惊讶,倒不如说是被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的惊人毅力所折服。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着实感觉到自己与年轻之间那可悲的障蔽——他老了,尽管你可以说他的心态依旧年轻,但身体是不会因心中的无谓而永葆它的青春活力——如果受了这样重伤的人是他,不老老实实在床塌上静养十天半月的是绝对支撑不住的。
“菲恩伯父,”莰斯曼特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在他景仰的英雄面前站稳,但他声音的力度却决不像是一个伤患之人能够发出的,“我……只有一个问题:您和您的军队将会怎样处置他?”
仅仅一个问题,但菲恩却感觉这比让他回答一万个问题更难!
他非常清楚莰斯曼特所说的“他”指的是谁……
莰斯曼特盯着菲恩的双眼,他的神情似乎在告诉菲恩:他并非真的想证明什么,只欲求一个简短而可信的答案。
“…………”
菲恩是否认为此刻沉默也是一种答案呢?
“……是吗?我明白了……”莰斯曼特的声音低沉的更像是在哭泣,尽管多拉基亚的男人视哭泣为最可鄙的软弱行为。
“即便陛下能够饶恕他的罪行,我也决不会饶恕他。”菲恩能够证明,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情感,“他伤害的是我的妻子、我的国王之姊、也是新多拉基亚王国的女王!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这一切——即便对不起亚里奥因……和你,我的孩子。”
“是的,就算你们处决了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莰斯曼特的右手轻轻捂住已被血浸湿的前胸衣物,“不,我并非为他辩护才来见您的。我是为了……”
* * *
清晨的阳并没有足够的威力穿破南方海岸上空的阴云,在一片弥蒙的雾气中,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缓缓行进在几乎伸手就能触及到大海气息的山涧之间。他们的人数大概怎么也不会超过100人,步满伤痕与血迹的战袍和木然呆滞的目光,构成了这支军队(如果他们仍勉强算得上是一支军队的话)面向外人的独特风景。
任何一个见过他们的人应该只会令一种表情停留在面部——甚至可以包括他们的敌人——那种黯然神伤……
然而他们的敌人却绝不会让泪水洗刷去自己的斗志!
数以千计身着在南部骑士中流行的黑铠甲胄,手持利剑、弓弩与长矛,整装齐备,充满杀气的兵士在如此斗志全无的对手面前已不屑于掩藏自己的行踪,他们像蝗虫发现了尚未袭击过的麦田一般蜂拥而上,随时准备将面前由凄惨与狼狈混合的队伍撕成碎片。
——他们称自己为终点的狩猎者。那曾经令诸多北方贵族为之心惊胆战的使团武装,此刻就要在他们的手中化上最后的休止符。北方佬或许将一辈子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吧。
令人惊讶的一刻似乎总是跟随着阿尔伯特和他的队伍,如果说示弱是一向为多拉基亚的军队所不齿的行为的话。
“我们不会抵抗……我们投降……”
残破的衣衫,肮脏的面颊,说出这句话的人看上去就像是密斯乡下为贵族们服务的雇工,不过相当显然的是,摇动着手中白色长袍的他是这大约百人队伍的首领——
“国王仁慈——我们已囚禁了殿下……不,阿尔伯特并将交给贵国任由发落,乞求陛下的赦免我等罪行……”
* * *
异样的动乱,由亚里奥因之子阿尔伯特奇袭鲁迪基亚,劫持新多拉基亚王国女王阿鲁蒂娜及其公主薇娜始,而由亚里奥因与新多拉基亚王国军合力围困阿尔伯特残部,最终迫使其属下哗变请降终,历时整整7日。
危机,总算在最后的时刻得以缓解,虽然利夫国王还没有完全解除对大运河航运的冻结令,但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的民众普遍认为,随着事件的逐步淡化,航运的重新开通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
对于事件发生后第四天就接到国王强令进军命令的菲恩来说,这也许是最千钧一发的时刻,倘若再迟延片刻,利夫国王的限期就会无情地发挥它的威力——有言在先,无论是谁,都逃不过军法的制裁。
薇娜,是在奥德利斯废城唯一算得上完整的建筑——流放监视厅的地下室被发现的。她也许是因为喝了这里的水,直至王国军士兵撞开囚禁她的房间的门时,依旧睡得很沉……她换了新的衣服——阿尔伯特没有做出更多侵犯她的举动,并尽力给予了她恢复健康的时间——面部的血痕已不那么明显,在食物紧缺的情况下。仍能保证她每日生存的黑麦粉和水……当然,这也是为了保证在最后时刻能够以此为投降求生的条件。
但不管怎么说,薇娜还是回到父亲的身旁,也许对于新多拉基亚王国的诸公来说已经是第二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了——第一件当然是……
“女王陛下脱离了危险,尽管酷刑和病痛所造成的任何一项伤害对于普通人来说都足以送去另一个世界了。阿鲁蒂娜女王的毅力果然令人叹服啊!”在人们紧张的注视中,从房间中走出的赛弗尔露出了笑容,相信在所有祝福女王平安的人看来,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如此刻年轻的风神家族王子的笑容同样绚烂。
“真的吗?太好了——”菲恩只低沉的呻吟着那在他心中无数次期盼做出的表示,接着便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缓慢地向前跌倒过去……幸而赛鲁菲娜眼疾手快才在这位一周内就历经了比往日更深沧桑与祸乱的将军失去知觉前将他扶住。
“但是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女王陛下的孩子……”赛弗尔轻轻将手指在自己的下颌边磨擦着,声音低的连他自己想听清楚也很困难,“很遗憾,我无法保住那个孩子。而且女王陛下因为这次的灾难而造成了长期病症……她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亚里奥因静静站在人群中,面部的肌肉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原本松开的拳头重新拧在了一点。
“母……母后她!怎么会……”一个年轻女孩略微嘶哑的声音传遍了走廊,她的神情仍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但衣服显然是刚换的,素雅但很干净——额头上有地枪家族盖布鲁克正统的圣痕。她是菲恩与阿鲁蒂娜的长女,因接到急报而从克郎贝尔圣王都军事学院匆匆赶回的伊沙贝拉公主!
赛弗尔没有回答,面对着一个悲愤的公主和女儿,他清楚现在无须任何回答。
伊沙贝拉的手指间渗出了鲜血,雪白的齿紧紧咬住下唇,突然间的狂吼!听上去那样声嘶力竭:
“阿尔伯特!我要你的命——!!”
* * *
“愚蠢的废物!”孤独的骑士狠狠一拳打在墙壁上。任凭鲜血从破裂的指根与虎口的缝隙淌下,“没想到他们比想象的更懦弱,居然会达到卖主求荣的程度?!!”
“现在怎么办?陛下!”忠实的属下无措地询问着,“如果就这样结束,那个家伙会不会供出我们?”
“就算他想供,也不知道应该供什么的!”孤独的骑士冷冷瞥了瞥身旁的下属,“连他自己也决不会想到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会是我!”
“我并不担心那些北方愚蠢的老家伙们,也不必担心亚里奥因陛下。可听说他们的军师赛弗尔却并非那样简单的人物,我们计划的线索如果被那家伙发现,他很可能会发现到自身阵营中存在与敌对者有关系的证据并有可能怀疑到……我们!”
“是吗?”孤独的骑士陷入沉思,“他看上去很精干,的确不能低估那个人的头脑。不过即便这样,我想计划依旧不会有大的问题。因为我早已准备好几种不同的方案了。”
* * *
“薇娜还未醒来吗?”
“薇娜小姐?她早已经醒过来,刚刚离开这里。她说想去见她的父王,前往王宫了,难道,难道你来时的路上没有看到她吗?”
“什么?你说什么?我们来的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人啊?!”
“怎么可能呢,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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