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老马,拖动着灰色的马车,行进在灰色的土路上……
车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与老马蹄铁撞击地面的声音交错在一起,仿佛正在形成着一首出离单调的乐曲。那种诡异的寂寞,让每个乘坐在上的旅行者都感觉如此孤独。
野外的黄昏,已渐渐吞没了山峦的形体。夜,仿佛顽皮的女神,用黑色的幕布蒙住行进中旅人的双眼。同时,也钩起了他们惰性的意识。
“看来今晚入夜前是赶不到克诺特了,只能请大家先准备好毛毯哦!”架车的老板的兰斯塔语带着浓重的南多拉基亚口音,有些含含糊糊的感觉。他看上去还算年轻,虽然有着和其他架车老板同样强健的体魄,但那不甚熟练的架车技巧说明他是刚刚接过这根象征着正行饭碗的马鞭。
稀疏的墨绿色针叶在寒风中“沙啦沙啦”地响着——周围的光线很暗,但仍可以判断出那是在克诺特野外才会生长的格里希斯常青树——都知道马车与克诺特之间的实际距离理应不会太远,约一个对时就能赶到。不过若是想向马车主人提出继续赶路的要求,恐怕这个理由是绝对不够充分的——毫无疑问,架车的人有权决定自己的休息时间。
冬日的多拉基亚算不上是全大陆最寒冷的地方,不过毫不费力地穿透马车上那用烂牛皮制成的顶棚的 “微风” 此刻倒真是令我异常烦扰。刺骨的寒气从领口、袖口灌入身体与衣衫之间的缝隙,无情地带走着毛毯中仅存的暖意。
作为风神协议的另一半,与风之精灵情同手足的我原本不应惧怕寒风凌烈。然而出于隐藏身份的需要,我想如果我能学会对寒冷的忍耐,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那坐在我对面的,看上去比一只冬后的小鸟更加瘦弱的孩子,似乎……
她正用手掐住身上那破旧衣杉裂开的部分,竭力想减少从那些缝隙中溜走的暖意,但这一切似乎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就算是这件衣服完整的地方,也同样无法阻止暖意的流失。
她的脸色灰白,嘴唇发出青紫的色彩。对寒冷的麻木使她连发抖的力量也消失了……她在这车上似乎没有亲人,当然,也没有毛毯……
车上没有人愿意与她分享那短暂的温暖——供给旅人的毛毯本来就不够两个人使用的长度——这是一个人人自求多福的时代,任何人给予自己的生存希望,总要较给予别人的为多不是吗?
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给予人温暖的魔法,我多少还记得一些……尽管她会发觉我的身躯向岩石一般僵硬。 我无法让自己袖手旁观,是的,没有办法——那孩子,和那个人……长得太像了!
时间的齿轮与心中的影象仿佛在交错盘桓,我在一辆命运的马车之上,始终希望运载着的即便不是生者的幻想,也不应是亡灵的怨惶。
——摘自希利基亚先王雷文所著《775编年史录》之《克诺特王朝本纪五》
* * *
追逐者与被追逐;单纯心灵与复杂局势;神秘的聚会与尴尬的告白……
马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带马刹车发出的刺耳声响将车上的旅人们从梦乡中唤起。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车后的角落,一个女孩子睡眼惺忪地询问道,原本盘在一起的柔软金发不知何时已悄悄散落在灰色的袍帽之外。
“公……那位女士!请您……跟我回去!”一个年轻人清亮而略显焦虑的声音在马车的正前方响起,尽管天色尚未放明,从呼唤声音中浓郁的东部腔调,人们已大概可以了解面前这位身材修长,面容清秀,透着浑身书卷气息却拥有着真正骑士气魄的少年并非本地人士。
“小伙子,就算是骑士也不能在女士面前这样表现自己的勇敢啊!”驾车的大叔似乎刚刚定下神儿来,“很危险啊!你我都是!”
“那位女士!”年轻的骑士不知是未曾在意,还是根本听不懂驾车的大叔在抱怨些什么,他只是一味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请您……跟我回去!”
“喂喂,小伙子,在跟谁说话啊!”看来,马车的主人对于面前少年的目中无人相当不满,“找到你的‘女士’后就赶快带她下车,我们的时间很紧!”
“……”长久沉默之间,只听得到风与沙摩擦的声音。
年轻的骑士将马横在步满黄沙与石块儿的路上,他的目光若鹰一般犀利:
“女士!这个地方并非是畅所欲言的场所。我不想公开原本打算保守的秘密,但如果您要执意留在车上,那么我就只能这样做……”
“好啦,我知道了啦!”一个灰色的影子从马车的后方跳了出来,动作是轻盈而美丽的,但令人感觉更美的,是那如风铃轻撞般的声音。尽管宽大的灰色长袍遮挡住了女孩的曲线,但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几乎能下意识在心中描绘出她的倩影(的确令人吃惊)!!
女孩跃下车时的动作还很矫捷,但走向已下马行礼的骑士面前的时候,她的步伐却变得异常迟缓与不情愿。美丽的双眼隐藏在袍帽的阴影之下,天色很暗,但少年骑士依旧感到了那只会让人感到遭受冷遇的气息。
相视而立的两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喂,骑士先生找到了他的小恋人了吧?”揶揄的笑声从马车车厢的各个地方爆发出来,而且都是男性的声音?男人真是一种奇特的动物,当发觉身旁的漂亮女孩注意的目标并非自己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对那真正的幸运儿保留行使发泄身为男人的不忿而起哄的权力!
“你们在胡说什么!”女孩的面部飞起了片片红云!她恼羞成怒地对着车上刚才还是旅伴的人们高声喊道!
“哇!好可怕啊!”
“喂,那边的小骑士行不行啊!可不要让男人的尊严失色啊!”
接住少年骑士投过来充当车费的金币,马车主人那原本黯淡的目光中流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很快他便理解似的笑笑,载着这群总共八百磅的无聊与嬉皮笑脸晃晃悠悠地远去,留下了九十磅的尴尬与无可奈何站在少年骑士的面前。
(怎么,你认为我的这种形容有问题吗?呵呵……)
“好吧!菲恩先生!你来追我,是辛格尔德殿下的命令,还是乔安王子殿下的意思?”女孩——不,我们还是恢复她的名字称为拉格茜丝吧——若无其事地望着天空中漂浮着的淡云,嘴角露出冷淡的笑容。
菲恩稍稍舒展紧锁着的双眉,现在最感无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
“你错了公主殿下,我来追赶你,并非因为接到什么人的命令,是我自己要来的……”
“哦?”
菲恩缓缓来到年轻的公主身旁。这回,他与拉格茜丝之间保持的距离并没有令女孩感到如上一次般的不安:
“公主殿下!我恳请您再考虑一下您的决定好吗?”
公主美丽的面容如同涂上一层寒霜,一缕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瞳中忧郁的晶莹:
“为什么男人都这样喜欢逃避责任呢?为什么一旦有了变故就这样害怕牵连自己?!你们都一样……但我不能,因为他是为了……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去抓住它……”
“……请您理性一些吧,公主!”平和的声音,却几乎让拉格茜丝的心口痛出鲜血!!
“理性!理性!!你们都是冷血动物吗?”
没人知道拉格茜丝心中掀起的无名之火来源于何方,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她说过同样的,不,更加绝情的话吗?
——“理性一些吧,想想我为什么要为委托之外的人去拼上性命,给我个理由?”——
“那个家伙……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恶!!”
“对一个女孩子说出那样的话,也不想想会给她怎样的感觉?真是个最差劲的男人!” 那是她该愤怒的理由,但是,她是否清楚除却愤怒,她心中剩余的感觉还有什么吗?!是伤感的沮丧,还是失落的烦躁?
这感觉令她惊异非常——
“公主,听我说好吗?”菲恩大步走上前去,用手晃动着拉格茜丝的肩头!一向注重君臣礼仪的他,这一次,破例了!
“你?”拉格茜丝发觉自己走神了,她竭力甩脱菲恩强有力的手臂,竭力让激动的心境平稳下来,“我在听,请你……”
“抱歉,刚才的我一定很失礼,可我发过誓一定要……我一向以为身为诺迪威公主的您冰雪聪明,断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您今日的行为实在令我无法理解!”菲恩的双眼散发着一种往日从未存在过的,令拉格茜丝感觉到寒冷的光芒,
“迪奥生死未卜,为他担心的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吗?不!我们都期盼着他能平安无事啊……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并非大家彼此哈哈一笑,相约一次下午茶会就能简单解决啊!双方军队在亚克斯帝边境剑拔弩张,和平的肢体犹如暴风中的朽木。随时可能倒塌。在这非常时期,就算你见到了艾鲁托沙殿下,他会将这个有着间谍嫌疑的重犯交给你吗;艾鲁托沙殿下的忠义之名世人皆知,你又为什么能确定他会拒绝国王陛下的命令——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任性妹妹单纯而愚蠢的希望呢;更主要的是……”
此时此刻,菲恩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激动了:
“更主要的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期,一个女孩子,不声不响独自一人前往西鲁贝尔,难道是嫌身边的危险还太少吗!虽贵为公主,但没有卫队的保护的你与普通的柔弱女子有什么分别?万一落到海盗或是亚克多利亚那些与强盗无异的散兵游勇手中,他们会对你做出怎样……不堪设想的事,你知道吗?!”
菲恩的脸在那一瞬间涨得通红。不过还好,他一向很会稳定自己的情绪:
“幸好,我现在找到你了,万一真的……我们连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救你啊!”
拉格茜丝面上的红晕在菲恩激动的那一瞬间显得愈加醒目迷人,面对着眼前这以往相见时只会脸红,此刻却为了她的安全而焦虑以至于爆发的少年,公主的目光中有着些许感激的神色。她微微垂下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摆弄着领口的衣沿:
“谢谢……非常谢谢你,菲恩先生,迪奥的事的确有些让我乱了方寸,谢谢你的关心,菲恩……很温柔呢,真的……比那个家伙强得多了!”
“那个家伙?是指拜奥沃夫……先生?”
“别提他,我再不想听到他的名字!”拉格茜丝的情绪突然由初春转为隆冬与盛夏交替的奇特季节,“……以后的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昨天……我就已经把他解雇了!!”
* * *
西鲁贝尔尽管是亚克多利亚联邦少有的文化名城,但由于此时这里聚集着大量的军队,原本并未形成规模,作为供出身下层社会的士兵与见习骑士们娱乐场所的小酒馆,在这短短两个多月中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林立于城市的街头巷尾。这些大概应该归功于来往于东西大陆之间的那些精明商人吧。
“今夜,大概又会是一个无聊的夜晚吧?”镇上那家因是唯一销售东方酒品而成为骑士与佣兵消磨时光时最喜光顾的场所,被称为“摩威”的酒吧的收银柜前,酒吧的老板左手慵懒地托住他那已被赘肉与脂肪占据的下颌,半睁着狭长的双眼观看着酒场之中,除却被色眼骚扰,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女侍,就只有豪饮后在桌子上肆意胡闹的男人们,在夜神极权统治来临的时期仍不放弃享受欢乐的人们中,男性成员似乎占据了这个团体的大多数呢……
和城中其他商人经营的酒吧不同,“摩威”酒吧的历史相当的悠久。而被酒吧的常客们戏称为“摩威”先生的酒吧老板,也已在这个位置经历了过于长久的岁月。对他而言,这狭窄的酒场却也像一个小小的浓缩人生舞台,每一段光阴都是梦幻般的舞剧,每一位过客都是激情中的名角。他们尽心竭力地在各自的前台以各自的方式表现着各自的自我……
然而,经历过人生太多风雨的“摩威”先生似乎却已厌烦这一切的一切——任何有趣的东西,如果看的太多,终究会有厌烦的一天。
不管身份是骑士还是佣兵,现在的他们看上去都是普通人……但,每一个夜晚,却都有某些人显得不那么普通——恰如此刻正坐在靠南角落席间窃窃私语的男人们……
走进这里的男人,如果不先喊上几杯够劲的“冷饮”,一口气灌下肚去。大概会被正在其他席间豪饮的客人认为是初入酒场的雏鸡而加以毫不留情的嘲笑吧。因此像他们那样从黄昏时起就迈进酒场,直到深夜的此时却连这里最淡的酸啤酒都没有叫上几杯的客人们真称得上是白垩纪动物……尤为难得的是这一次竟没有人想到去取笑他们……
穿着仿若普通佣兵般简洁而利索,行为举止却犹守戒僧般规矩的人们此刻正围坐在那角落,尚没有散去的意思。而那坐在中间位置的男人——光线暗淡,很难看清他的面容,从远处望去,只会感觉那个人的身形很宽大,体魄强健。尽管身着最平常的布制服饰,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着首领的气魄——此刻,正和他身旁那个留着亚克多利亚很少见的黑色长发,身着与周围其他人的装束不大相同的深灰色布甲的男人低声交谈着。两个人同样地面色阴沉,彼此谈话的速度却快得犹如精灵的呢喃……“好奇的神色”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消失,此时却久违地闪过“摩威”先生的面容,他紧阖双眼,发挥自己那不知已搁置多久的能力——怪异,却足以令他自傲的,从纷乱的喧哗声中听到自己想听的一切的能力……
“……??”
“他们是……?在用兰斯塔语交谈吗?”摩威先生的瞳孔突然收缩,“难道……从亚克斯帝来的?还是传说中的那个什么……”
“(你肯定?)”坐在中间位置,如首领般的男人下意识地将手交叉于面前,这大概是摩威先生从刚才起唯一听懂了的兰斯塔语。
“诸位?你们的‘冷饮’可以上了吗?”漂亮的女侍者微笑着询问角落中的人们,估计她只在此刻面对这些男人们时的笑最为甜美,或许因为这里是今晚她们唯一没有受到骚扰的桌位吗(令人吃惊)?
“啊,谢谢你,可以上了……” 首领微笑着点点头,用流利的亚克多利亚语回答道,“只要为我的朋友上就行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今夜需与它小别。”
闪动点点光芒的碧眸犹如夜色下群星倒映的湖泊,加上那神秘而带有极度危险感觉的笑容,竟让阅人无数侍者小姐也不禁面红心跳。
“(真的要动手吗?这次的对手不比以往!)”
黑色长发的男人的双臂交错于胸前,神色有着些许不安,“(他们被称为西部大陆的悍狮,对外战争鲜有败绩!)”
“(鲜有败绩并不代表没有败绩,)”首领淡淡地一笑,“(况且我们这次并非要真和他们在战场上一较短长,只为了那一个人而发动袭击……动用的规模有限啊!)”
“袭击?刚才那个人好像是在说这个词?还是我……神经过敏?”摩威先生的心中一震,他暗自咒骂自己差劲的兰斯塔语水平,“该死,总觉得他们很可疑?”
“(好吧,祝你好运我的朋友。另外也谢谢你的款待。)”长发男人站起身,接过身旁首领属下递来的黑色长袍。
他突然想起一些事似的,回头附耳对首领又说了什么,但这一回摩威先生几乎却什么也没听到——除了最后,长发男人边回过头对摩威先生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边用亚克多利亚语言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不知为什么,摩威先生从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中感到一股寒冷的气息!
那种令人异常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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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菲恩先生,这样真的合适吗?你原来不是要劝阻我的吗?”
午后的阳光倾洒在广阔的大地上,一匹高大的棕色战马缓步其间。马背上,年轻的男孩与女孩正轻轻地交谈着:
“唉,即便这一次将您劝回去,还不知有没有下次呢?现在既然到了这里,总不能丢下你不管啊?虽然我仍认为公主殿下此行很可能会无功而返。”
“可你突然提出和我一起去西鲁贝尔,乔安王子那里会不会很麻烦呢……再者……我怎么……”处于鞍后的拉格茜丝左手紧紧扶住菲恩的腰环,右手却下意识卷动着自己柔长的金发。看得出,需要向哥哥解释所有一切的拉格茜丝的确感到了某种为难。
菲恩的面色有些红润,但很快便无谓似的笑笑:“不要紧,乔安王子殿下……会理解我的,至于你那边嘛,只要说……就说我是……我是……”
“什么?”拉格茜丝听不清菲恩在说什么,可能因为现在的风的确很大……但更多的或许是男孩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像是口中像是突然间含着什么东西似的……
菲恩拼命将积蓄起的口水咽了下去,如果世界上有为勇敢行为设立奖项的话,今天的菲恩一定能拿到特别奖:
“保护你的……骑士,如果公主您……允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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