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之路
第五章
作者:todlipton
 

激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战争的残酷和严峻远远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村子里能够使用武器的人越来越少,战况比事前最悲观的估计还要糟糕许多。

巴图索叔叔坐在一块石头上,正耐心的擦拭着自己的铁剑,经历了无数次生死搏斗,剑身已经布满了细小的伤痕。看到我的到来,他很高兴的招呼着。和昨天相比,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两鬓变得斑白,满脸胡渣,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失去神采的眼珠中布满血丝。我知道,为了防范敌人夜间的偷袭,村子里的大人们都是好几天没合过眼睛了。

“叔叔,您回去休息一下吧!这儿交给我值班就好了。”绿头发棕眼睛的少女压抑着焦虑的情绪,尽量保持着平和的口气。

巴图索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爱怜的拍了拍少女的脑门:“傻孩子,你巴图索叔叔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呵呵。”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见血色的嘴唇上因为干渴而裂开许多口子。敌人包围了村子,并封锁了通往村东小河的道路——那儿是村子最重要的水源——光靠井水和雨水根本无法满足全村人的需要的,在这种非常状况下,只能优先照顾妇孺和老人。

继续劝说也只是做无用功而已,少女把手中的铁枪放在地上,坐到了巴图索身边。“在想什么呢?害怕了吗?”看到她捧着脑袋在一边发呆,巴图索笑着问。

害怕?当然会害怕!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凄凌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血泊之中……我头脑中战争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这样。小时候的我最喜欢靠在哥哥的肩头,津津有味的听他滔滔不绝的讲述战争的故事、骑士的传说,或许是因为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给我留下了错误的印象,或许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个爱把世上的一切都幻想成美好事物的幼稚的小女孩。当死神的手腕紧紧的扼住你的咽喉时,再坚强的勇士也会感到恐惧和绝望。“怎么会呢!我一向都是斗志满满的!”我一脸正经的撩起袖子摆出一个展示上臂肌肉的姿势。我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想让一向对我要求严格的巴图索叔叔失望。

“唉!”巴图索叹了口气,“这个世界真是太残酷了,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女孩也必须拿起武器为了生存而战斗?”他顺手把一颗小石子扔了出去,落地时发出“啪”的响声。

少女故意撅起嘴,不满的说:“我已经十八岁了,叔叔,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是!” 巴图索哈哈大笑,“人小鬼大,跟你哥哥一模一样呢!”

少女满脸不服气,还想顶撞两句,但村东传来的急促的号角声极度刺激着他们脆弱的神经。巴图索一猫腰从石头上跳起来,狠狠地吐了一口水:“不要命的又来送死了,拿起你的枪,我们快过去!”

未等少女反应过来,他已经提着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少女急忙俯下身拾起铁枪,跟着他向村东方向跑去。这样小规模的骚扰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战斗一如既往的惨烈,在丢下二十几具尸体后,敌人怪叫着撤退了。他们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八个年轻人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安葬完同伴之后,我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也许我的泪水早就流干了,也许对于这样的牺牲我已经习以为常,同伴的鲜血已经无法刺激我麻木的大脑。葬礼之后,我径直走到巴图索叔叔的身边,此时此刻他还像往常一样,摆弄着他最心爱的铁剑。

“你有话要说,是吧,乖孩子?”他的语气冷冰冰的,眼神却未从铁剑身上移开半寸。

他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因此能够轻而易举的从我的脸上读出我内心的活动。从小看着我们长大,在他眼里,哥哥和我就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一直犹豫不决的我,在他坚决的充满洞察力的眼神下被拨去了所有的伪装,想要隐瞒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叔叔,我们向侯爵投降吧,不可能打赢的,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死的。光靠我的力量无法说服村长和长老们,如果是巴图索叔叔的话,或许……”

少女没敢把话说完。虽然他已经大概猜到她的想法,但他那瞪大的眼珠和微微张大的嘴证明了他的吃惊,他或许不敢相信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小女孩能够有勇气说出这样叛逆的话。他的脸涨得红通通,呼吸的节奏也有些紊乱,看得出他的内心也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应该比村子里任何人都更能看清这场战争的形势。

然而他的回答让少女非常失望:“傻孩子,不准在别人面前再提起这件事了,你自己也最好赶紧把这种愚蠢的想法彻底忘掉。”严厉的措辞几乎不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

“即使叔叔不认同,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把这个想法告诉村长和长老们。”少女不知道从哪里涌起这么多的勇气,丝毫不退让,“我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村里人白白送死了。大家变回以前的日子多好,虽然很辛苦,但至少能够自由自在的活着啊!”

“离弦之箭,怎能回头哦!”巴图索背对着她,声音有些哽咽,“即使投降又怎样?那些狗娘养的贵族们是不可能放过我们这些‘刁民’的!到时候大家还是死路一条。”

“没有试试怎么知道呢?”少女还是不甘心,“至少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啊!仗打了那么久,死了那么多人,他们也一定不想再打下去了。”

少女怀着期待的心情直直的看着他。可是,转过身来的巴图索叔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得可怕。“不准你去找村长。傻孩子,上次的事情已经让村长很不高兴了,这回……我不想你受到伤害。”如果说之前他那激昂的声调反而刺激了我,现在换成平静的语气却三下五除二的解除了我的武装。

上次的事情,指的是两天前。村里人都知道哥哥就在基亚兰城里担任骑士,武艺高超,于是村长和长老们想要我突围出去到基亚兰城找到他,说服他回村里助我们一臂之力,即使没办法说服他回来,也希望能够通过他得到一些基亚兰军队的情报。我干脆的拒绝让他们的下巴都掉到了地板上,如果不是巴图索叔叔护着我,让我藏在他的身后,看那气势村长一定会当场给我一巴掌。现在的村子就是一个吞噬人命的黑洞,我怎么可能连累心爱的哥哥也加入到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中来?再说,身为基亚兰骑士的哥哥,夹在他的主人和他的亲人之间,我不忍心看到他两头为难的样子。

少女低下头,无言以对。“那个叫兰古雷的混球,干正事没什么本事,干起仗来还真有两把刷子!”巴图索“哼”了一声,“我们太低估他了。”他的语气中满是愤怒和无奈。揭竿而起的那一天,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没把只会吃喝嫖赌、毫无战斗力的基亚兰贵族和军队放在眼里。战争初期,每每接仗那些作风腐败、生活糜烂的老爷兵们都是一触即溃,惨不忍睹,当时长老们还乐观的估计虽然心狠手辣但却是蠢猪一头的侯弟兰古雷很快就会派使者来求和,甚至煞有其事的开始讨论减轻赋税、免除兵役等一系列谈和条件。没想到几天之后基亚兰军队却像完全换了人,虽然单兵作战的能力没有任何提高,但整体行动的布置和安排却面目一新,战略准备井井有条,战术指挥灵活多变,优秀的战术素养弥补了单兵能力的不足,我们的形势顿时急转直下。敌人的指挥官似乎也很清楚我们的弱点,先包围了村子,切断了水源,然后纠集了庞大的军队实行车轮作战,不分白天黑夜不定时的骚扰性攻击——就像刚才那样——疲惫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打击我们的士气。虽然村里人个个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战场上视死如归,但即使是铁人也无法一直支撑这样持续不断的高强度的对抗,大多数战斗人员睡眠严重不足,身心疲劳不堪。我的军事知识是从巴图索叔叔和哥哥那儿学习的,勉强算得上一知半解,即使是我这样的外行人也能看出大家已经快到能够承受的极限了,情况的恶化一定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如果村子被攻破了,”沉默了一阵子,巴图索叔叔的声音忽然在少女耳边响起,“你就趁乱逃走吧!逃到基亚兰城去,你哥哥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那样我也就放心了。”

少女站起身来,手中紧握住哥哥离开村子前买给她做礼物的铁枪:“我不会弃大家不顾的。如果那就是我的命运,我会勇敢接受的!”

离开巴图索的身边,少女挑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刚才那些虚假的勇气迅速背叛了她,死亡逼近的恐惧再次笼罩着全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还那么年轻,未来还有好多路要走,我真的不想死啊!我不禁跪下向神祈祷,希望这场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唉,这会不会仅仅是我不切实际的奢望呢?哥哥,你会不会遵照我们的约定,在危急的时刻出现,拯救我,拯救大家呢?

“即使天垮下来了,我也一定会飞一般的赶到你的身边保护你的。”

两天之后,在基亚兰军队潮水般的攻击下,村子被突破了。巴图索叔叔带领我们,掩护着村长和长老们,掩护着村里的妇女、儿童和老人,缓缓的向费雷的方向转移。“如果逃到费雷的领地,基亚兰军队就不敢深入了。”巴图索叔叔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平摊在地上的那张破烂的地图上,“我信不过那些贵族们,不过听说费雷的艾尔巴特侯爵是个不错的人,咱们赌赌运气吧!”没有人提出异议,无家可归的大家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于是踏上了前往邻国的道路。

这是一次危险的赌博,谁也不知道费雷那边有什么样的未来等待着大家。不幸的是,这次危险的赌博,他们押错了地方。当他们来到两国交界的帕斯平原,准备穿越国境线时,疯狗般穷追不舍的基亚兰军队赶上了他们。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化身为恶魔,无论是妇女还是老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疯狂的屠戮,小小的平原霎那间变成人间炼狱。鲜血染红了大地,悲号掩没了夕阳,屠杀吞噬了人性。

“大家快往费雷的方向跑!”人群之中,巴图索尽全力高声喊道。

绿头发的少女刺倒了眼前的一个敌人,迅速抱起身后一直哭个不停的小男孩——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头也不回的向费雷的方向跑去,仿佛那近在咫尺的另一端就是天堂一般。

然而,那里等待他们的不是天堂,而是另一个地狱。一阵铺天盖地的弓箭射击阻挡了他们前进的道路,紧接着,一个紫色头发、身着红色重铠的圣骑士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立马横枪,怒瞪双眼,充满个性的山羊胡为他增添了不少英武之气。“胆敢擅自踏入费雷领地者,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旗帜,那是费雷的标志。”巴图索眯着眼睛,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状况的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费雷的军队会出现在这里?”仍有几个村民想要冒死突破费雷军队的封锁,但是弓箭部队的齐射很快让他们打消了这种愚蠢的念头。

绿头发的少女不停的喘着粗气,她大声的呼喊着:“叔叔,我们该怎么办?”

最后一丝逃生的希望破灭了,巴图索面如死灰。他奋力砍杀着,汗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让他变成恐怖的死神。基亚兰士兵被他的威势所震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这才顺利的来到少女的身边。

“孩子,快逃吧!”他的体力也已到达极限,伤口的剧痛让他的脸扭曲成骇人的模样,“至少,在下地狱之前,我要把你掩护出去。听叔叔的话,突围之后不要回头,不要关心这边的战况,一个劲往基亚兰城的方向跑就是了。快跑,叔叔替你挡住他们,快走啊!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他咆哮着推了少女一把。

少女把怀中的小男孩放下来,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脸蛋:“抱歉,阿尼娅姐姐没办法保护你了。”哥哥送我的铁枪已经在战斗中折断了,现在,我只剩下这把护身的短刀了。少女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畏惧,反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巴图索叔叔,我终究还是让您失望了,真对不起。如果您能活着逃出去,见到我哥哥的时候一定要埋怨他两句,他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也没能履行与阿尼娅的约定。他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和男人呢!”

巴图索来不及阻止,少女就抽出腰间的短刀冲了出去。她甩动的长发如同一道绿色的旋风,消失在战场的鲜红之中。


太阳快要下山了,城外的草原上洒满了落日的余辉。屹立在矮坡上的巨石为它身后投下一道又浓又长的黑影,在这片明亮之中多少显得有些不和谐。我无所事事的欣赏着这夕阳映照下的美景,感叹着造物主的博大和神奇——和约定的时间相比,我来得确实是早了些,因此需要些额外的手段来消磨时间。后背上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是在埋怨我不该如此轻易的将它忘却。不过,伤痛的摧残,我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是一身轻松和平静,长期以来禁锢在我内心深处的沉重枷锁,那七年间总在夜深人静之时折磨我脆弱神经的梦魇,随着那个人的到来,很快就要有个了断了。

“琳迪斯小姐已经可以自己用餐了,虽然暂时还没法下床活动。”塞因选择的开场白让玛克多少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眼前这位飘然而至的骑士会以“你好”“夕阳真美”之类的客套话拉开故事的序幕的。

“到底是从小锻炼的身体,恢复速度真是快啊!”

骑士走到玛克身前十米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两个人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微妙的距离。“您不去看看她吗,玛克大人?”他的表情很空洞,那勉强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拼命伪装的结果。

他的话中似乎还有潜台词:如果现在不去,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是这个意思吗?玛克根据骑士的表情揣测着对方的想法。锋利的银剑隐藏在骑士腰间乌黑的剑鞘中,只有剑柄顶端镶嵌的宝石的闪闪光亮,不时向周围的人警示着它的存在和威严。玛克的眉头微微一皱: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啊!“不用了,我们之间不是还有很多话要说吗?”

“是啊!”骑士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几年不见了,玛克大人,基亚兰的大家都很想念您呢,大家都有一肚子话想跟您说。”

玛克眨了眨眼睛,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回答着:“也许吧,尤其是塞因,你一定有很多话想当面跟我说吧!我猜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话,否则花这么多力气布置这么多安排就没有意义了,是吧?”

骑士嘴角浮现的微笑有些僵硬,玛克能够看出他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似乎,您还是跟五年前一样神机妙算、无所不知呢!本来还想跟您兜兜圈子的,看来是玩不转了。”他咳嗽了两声,缓解了自己紧张的情绪。

玛克点点头:“把最信赖的部下当成渔线,把最尊敬的主人当成诱饵,想必你打算钓的,一定是一条肥硕的大鱼吧!”保持这样的节奏,就一定能够听到它的真心话吧!玛克静静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骑士窘得满脸通红,脸部的肌肉也显得有些扭曲。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不停的渗出,眼神游移不定。“我的小把戏,逃不过您的法眼呐!”他喃喃的说着,语气很急促,“您似乎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是吗,玛克大人?”

“不。”玛克没有继续向对方施加压力,而是保持着一贯的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平仄仄的语调,“关于阿尼娅小姐的事情,我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我才约你出来,希望能够满足自己那小小的好奇心。”

出人意料的,当玛克说出“阿尼娅”这个名字后,骑士脸上的困惑和犹豫一下子消失了。也许是心中不再包藏任何秘密,他不必再承担任何负担。从他坚决的眼神中,玛克读出的是率直和坦然——这是我希望看到的,两个人能够将心比心,毫无保留的、真诚的对话。

“七年之前,您就知道那个名字了,是吗?”骑士的声音愈发低沉,但话语中的重量却在不断加强。

玛克轻轻的摇头:“不,甚至,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在那样的兵荒马乱中。如果不是你之前的行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存在。”他也许不会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我的“狡辩”,但是,现在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把一切前因后果、当年所有的真相告诉他。为此,我必须露出自信和不可动摇的神态。

骑士低下头去沉思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来时,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对方所有的谎言和伪装。玛克的正直和决心挡住了这一轮攻势,看样子,骑士接受了他这样的解释。“也对,一片腥风血雨之中,又怎么可能注意到那么不起眼的她呢?况且,您和她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也能够理解为什么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寻找我的下落。”玛克顿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我想不通的是,六年之前,五年之前,我们曾经两次并肩作战,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把一切都提到台面上来呢?而偏偏选择了那场悲剧七年之后的今天。我完全没有想到,事到如今,自己还会打开那段封印在心灵最深处的、噩梦般的回忆。”玛克的表情沉静依然,但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要我从头说起吗?”骑士无奈的苦笑了两声,“哼,那好吧。怎么开始呢?嗬嗬,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啊!也许,从七年之前,从第纳斯村的悲剧开始比较合适吧!”他缓缓的说着,轻轻把脸别到另一侧去。

“嗯。可是,悲剧发生的时候,身为基亚兰骑士的你,为什么不加以阻止呢?”玛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耐心的倾听着骑士的回忆。

“第纳斯,已经是好陌生的名字。说来可笑,我18岁的时候离开第纳斯村,独身一人来到基亚兰城学习骑士之道,也许是陶醉于骑士荣光耀眼的生活,竟然再也没有返回过自己的故乡。甚至,在第纳斯村毁灭的时候,我都没有来得及……唉,算了,那也许是天意。您可能也猜到了,玛克大人,七年之前,第纳斯村的悲剧发生时,我并不在基亚兰,当然肯特那家伙也不在——我们两个,听从豪森侯爵的命令,正出发前往萨卡草原,寻找侯爵的女儿,玛迪琳小姐。那个时候,我们俩刚刚从基亚兰城动身。”

“可我记得,你和肯特在布鲁卡鲁与琳初次相遇时,应该是六年之前才对。”

骑士点头:“没错,您的记忆很可靠,玛克大人。不过,那回是第二次,我和肯特,曾经两次从基亚兰城出发,前往萨卡寻找玛迪琳小姐和琳迪斯小姐。那时候,豪森侯爵意外的收到玛迪琳小姐的来信后,欣喜万分,侯爵思念女儿的心情十分急切,他急于在有生之年与女儿团聚,于是我和肯特就马不停蹄的从基亚兰城赶往萨卡。不过,基亚兰突然发生了变故,我和肯特接到了紧急通知,不得不从半路折了回来。”

玛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努力跟随着塞因的故事的节奏。“难道说,是因为……叛乱……”他小声的试探着。

“是的……哦,不对。”骑士给出肯定的答复后,又冷笑着修改了自己的结论,“当时的紧急通知里,可没有一个字眼能跟‘叛乱’沾上边。正式的说法是,一伙流窜于基亚兰和费雷的强盗,突然袭击了位于两国边境的第纳斯村,并迅速占据了那个村子。侯弟兰古雷指挥的基亚兰军队在讨伐作战中损兵折将,一败涂地,形势岌岌可危,因此不得已才通知我和肯特火速返回基亚兰增援。没错,兰古雷那个饭桶,当时就是用这种说法掩盖了自己的罪行。”

玛克没有作声,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段历史的真相。

“听说自己的家乡卷入战争,想起自己的家人,我当时真是方寸大乱。更加始料不及的是,当我和肯特急匆匆的赶回基亚兰城,却被告知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了,初期连吃败仗节节败退的侯弟兰古雷莫名其妙的大发神威,几天之内就迅速扭转了被动不利的局面,在费雷军队的协助下,基亚兰军队在帕斯平原成功合围了慌忙逃窜的强盗们,并给予了毁灭性的打击。当时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英明神武’的兰古雷大人如何上演这出逆转好戏,而是第纳斯村的安危。很快,我就得到了一个让我痛不欲生的噩耗:第纳斯村上下两百多口人,包括我的叔叔巴图索和我的亲妹妹阿尼娅,全部在强盗的袭击中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根本连尸体都找不着,整个村子都变成了废墟,到处是瓦砾、焦土和鲜血。无奈之中,我只好在村头象征性的垒了一个土坟。从那之后,我消沉了一阵子,现在想起来,肯特那家伙还挺懂得安慰人的。乱七八糟的杂务耽搁了不少时间,我们俩再次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可是万万没想到,我们刚赶到萨卡的布鲁卡鲁就又得到坏消息,在玛迪琳小姐寄出那封信不久,她就遭遇到了不测……所幸,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玛迪琳小姐的女儿活了下来并独自在草原上生活着。几天之后,正当我们两个没头苍蝇在布鲁卡鲁四处打听琳迪斯小姐的消息时,也许是时来运转吧,我们竟然直接遇上了琳迪斯小姐,当然,还有您,玛克大人。这些,就是六年前那次命运般的相会了。后来的事情,解放基亚兰,人龙战争,我想没有必要向您说明了,玛克大人。”

“原来,这背后还隐藏着这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玛克自言自语道。

塞因继续娓娓道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未试图去调查隐藏在那场战争背后的真实,所以当我安葬好叔叔和阿尼娅之后,我天真的以为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可以永远的划上终止符了。可是,我又一次错了,命运总是那么爱作弄人。六个月之前,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七年之前那挥之不去的阴影又重新笼罩在我的心头。”

这就是重点了,所有事情的开端。我暗暗告诉自己。

“六个月之前,琳迪斯小姐派我去费雷拜见艾利乌德大人,其实要讨论的不过都是些两国交往之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没有必要大张旗鼓的派使者过去,几封书信就足够解决问题了。我也是头脑发热,竟然异想天开的把哈特拉过来充当陪同人员——如果当时让洛克跟着我去,或者索性独身前往,也就没有现在的故事了。艾利乌德大人非常客气,事情处理得也很顺利,我在伊莎多拉家小住了两天,就踏上了归途。回来的路上,在帕斯平原迎面撞上了几个想要返回费雷的商人,他们马车的车轴断了,瘫在半路动弹不得。几个人木在那儿急得团团转,看到他们那幅焦急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本来忙着赶路的我和哈特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哈特在到我手下干活之前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对付这种状况自然是轻车熟路,于是自告奋勇的上前替他们修理,我则和那几个商人挑了个风景不错的地点坐下攀谈起来。我记不起来当时是怎么谈到七年前第纳斯村的那场悲剧的了,也许是因为我穿着铠甲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由于毁灭的第纳斯村就在附近,也许,哼,这就叫不可思议的命运,呵呵。他们告诉了我,七年前的真相,全部的。起初我完全不能接受,也根本不敢相信。但很快我就屈服了,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编造这么一个复杂的故事来欺骗我,况且,这个故事听起来太真实了,从中你完全找不出一丁点捏造的痕迹。他们还谈起,在那次动乱中曾经有一个流浪的军师加入到兰古雷指挥的基亚兰军队之中,这就是基亚兰军队短期内战斗力直线上升的真正原因——其实我自己最明白,兰古雷的本事就是半壶水响叮当、扶不起的阿斗,胜利与他绝缘,凭他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反败为胜根本是痴人说梦。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把那个‘军师’和玛克大人您联系起来,我的眼中只剩下愤怒,无边无际、不可遏抑的愤怒,已经完全被仇恨遮住眼睛的我,差不多完全失去冷静的判断力了。”

玛克脸色肃穆,回味着塞因的叙述,他大概也摸清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

玛克话音未落,骑士竟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仿佛瞬间要把胸中的愤闷和抑郁一扫而空。“所以人生真是妙不可言啊!”他拼命的摇着头,“虽然我只认识您这样一位军师,玛克大人,但我当时真的没有就此联想到您,或许,几年的岁月已经让我淡忘了您的存在。因此,很快的,命运就惩罚了我的健忘。就当我心事重重的回到家里,面对着塞拉那张停不下来的刀子嘴不知所措时,洛克一脸正经的告诉我,有小道消息说,在伯尔尼发现了前次人龙大战中的英雄‘神军师’玛克大人的行踪。”

“然后就自然而然的联想到我了,是不是?”这就是所谓的巧合,不是吗?

“算是吧!”严肃又重新回到了骑士的脸上,“我拜托伊莎多拉帮我核实了七年前发生在帕斯平原上的那场阻击战。然后,我把洛克和哈特都派去了伯尔尼,洛克负责调查您的行踪,而哈特,我让他去了您的故乡,我料想从那儿应该能够打听到七年之前的您的相关信息。”

“我都知道了。”玛克接过了塞因的话题,“洛克是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吧!我早就注意到他了,不出所料他果真是来自基亚兰的密探。后来我回过一次故乡,村里的长者提醒我说曾经有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神秘兮兮的到村里到处打探我的消息,甚至还问起七年之前的事情,我想,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注意到你的行动的吧!这么说来,洛克和哈特的活动,琳应该都不知道。”原来,琳一直被蒙在鼓里——之前我一切的努力,差不多都白费了。

塞因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双肩也微微有些颤动。背着主人擅自行动,这可是违背骑士精神的重罪,我不应该当面指出这么敏感的问题。“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个。”我的确是欠考虑,因此很快向他道歉。

他摊开双手:“您太客气了,玛克大人。没必要向我道歉,那些不忠的事情,哎,我的确是做了。虽然我没有直接告诉琳迪斯小姐,但她早就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后来还主动跟我说起过。我最大的失败是不应该把派遣密探这件事告诉威尔,那样的老实人怎么可能包得住秘密呢?我猜琳迪斯小姐稍稍使点劲,他肯定就诚惶诚恐一五一十的全招了。话说回来,纸包不住火,即使没有威尔,琳迪斯小姐早晚也会知道的。”

“琳,她知道了?”玛克的声音中带着惊奇。

骑士静静的看着玛克的眼睛,对方反复的强调、如此在意,让他多多少少猜出了对方的想法。“玛克大人,您不必担心,我想,如果当初琳迪斯小姐知道洛克已经在伯尔尼找到了您,她一定会不顾一切阻拦不远千里的来到您身边的,对此,毋庸置疑,您也无需担忧。无论是我,还是肯特、威尔他们,都能够时时刻刻真切的感受到琳迪斯小姐对您的一片深情。为了寻找您,琳迪斯小姐连自己的土地和人民都放弃了,我想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证明她对您的感受了。非常遗憾,那个时候,消息到了我这里就断掉了。琳迪斯小姐虽然知道我派出了密探,但她并没有为难我,所有关于您的消息,我也都没有告诉她。对于琳迪斯小姐而言,您是最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存在,她太善良了,一直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幸福,甚至认为我故意瞒着她也只是为了在关键时候给她一个惊喜。正因为如此,我原本的想法,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她介入到我们之间的这场争斗中来的,不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不希望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觉得松了口气。智慧的化身“神军师”也会被人看穿内心的想法,也会“失态”,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看到玛克的情绪稳定下来,塞因继续说道:“说句心里话,玛克大人,我很羡慕您。即使是相隔千里,两个人之间仍然能够心心相印,彼此支持和信赖着。而我是个可怜虫,沉浸在对阿尼娅的思念中无法自拔,满脑子装着‘仇恨’‘报复’,对国家的忠诚、骑士的荣耀、丈夫的责任,统统都被抛到脑后去了,活像一具行尸走肉,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衷肠,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真实想法。塞拉、肯特、威尔、伊莎多拉,甚至琳迪斯小姐,他们都多多少少的注意到我的改变,那不仅仅是一种表面姿态的改变,而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处世态度上彻头彻尾的变化。可我不敢告诉他们,我担心会把他们卷入到这个无尽的漩涡中来,或者更准确的说,我担心他们知道我的计划后会横加阻止,破坏我为阿尼娅复仇的美梦。在那样扭曲的心态下,愚蠢的我终于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无可挽回的大错?”塞因忽然使用这么严厉的字眼,玛克的心跳也随之剧烈起来。

“基亚兰失去了继承人,我失去了一位尊敬的主人和真诚的朋友。”

玛克摒住呼吸,塞因的话对他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力。“你指的是,琳放弃基亚兰领主这件事?”

塞因惨白的脸上堆砌着违心的笑容:“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琳迪斯小姐忽然把我、肯特和威尔召唤到皇宫。我们三个都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面对琳迪斯小姐的固执和坚持,我们根本不知所措。当天晚上,我跟肯特商量,套好了台词准备在第二天上午说服琳迪斯小姐留下来。”

现在看起来,结果很明显:他们没有成功。为什么呢?

“责任都在我,第二天早上,我变成了哑巴,一句话都没有说。肯特和威尔都不是那样的人,任凭他们磨破嘴皮子也绝对不可能说服下定决心的琳迪斯小姐的。肯特因愤怒而挥舞着的拳头,威尔伤心的泪水,我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弦上之箭,不得不发,为了‘复仇’,我背叛了自己的忠义,背叛了自己身为骑士的誓言,把琳迪斯小姐——我的主人——也推入了这场赌上我所有的赌博。我原本以为肯特绝对不会原谅我,不过,幸运女神很照顾我的样子,给了我一个逃脱责任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塞拉不合时宜的在前一天晚上大发脾气,实在是气坏了我,还让我在外边露宿了一宿。第二天来到皇宫的时候,我的脑袋像要炸开了,完全记不起前一天和肯特合计好的台词。”

可你明明才说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她介入到我们之间的这场争斗中来,不论是怎样的结果,都不希望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是什么,让你如此轻易的背叛了自己的诺言呢?

“那全是因为您,玛克大人。您太厉害了,整个大陆都知道,您的智慧和才华无人能敌。我没有信心能够战胜您,四年前您离开费雷的时候,我和肯特、威尔商量好,派出密探紧紧的跟在您的身后,结果被您不费吹灰之力就甩掉了。失败的教训让我变得清醒:洛克能不能找到您,我没有把握;即使找到您,能不能盯住,我更加没有把握。如果洛克行事不利失去了这次机会,大海捞针,伯尔尼和艾特鲁斯坎全力寻找你四年都无法摸到您诡异的行踪,凭我一己之力,又敢做怎样的奢望呢?我手里只有一张王牌,所以,我必须尽可能的把它的功能最大化。看来,我的计划挺成功的,琳迪斯小姐的确是引导着我,出现在了您的眼前。”

就因为这样自私的理由,你就把琳变成吸引我的诱饵,让她一个人置身于未知的巨大的危险之中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琳迪斯小姐本身。肮脏的宫廷和政治配不上她的高贵纯洁,我希望她今后的人生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好好的活下去,出淤泥而不染。既然回归草原是她的心愿,作为她的家臣、她的骑士,我无法拒绝,也无力阻止。或许,这样做对她而言是一个最合适的归宿;或许,这样做会让我背叛她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一些。琳迪斯小姐会亲自到伯尔尼寻找您,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她带着精灵剑‘索尔?卡缇’,又有哈特跟着,所以我放松了警惕。早知道琳迪斯小姐会遇到那样的危险,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冒险的。您或许会觉得,现在的我再说这些只是马后炮、假慈悲,不论您愿不愿意相信,玛克大人,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没有欺骗您。”

幸好琳的伤势并不致命,今天早上终于苏醒过来了,否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光是你,塞因,我一定会痛恨自己一辈子。

“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洛克终于找到了您。又过了三个星期,哈特也完成了他的调查,七年前的悲剧背后的真相,已经完完全全的呈现在我的眼前——真是奇妙,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带领着基亚兰军队参加同费雷军队的联合操练,而操练的地点,恰恰是两国交界处的帕斯平原,那场悲剧发生的地方。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尽管我早已为了它做好了一切安排,一时之间,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沉甸甸的事实。琳迪斯小姐的鼓励和笑脸,仿佛是对我最大的讽刺和嘲弄,心猿意马的我,在同伊莎多拉的比试中马失前蹄,失去了左眼。”

阿尼娅小姐失去了生命,琳失去了左手,你也失去了左眼,悲剧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执意于毫无意义的“复仇”上呢?妹妹的死,带给塞因的伤痛似乎是无法弥补的,究竟是为什么?

“好不容易回到基亚兰城,两个坏消息接踵而至:塞拉病倒了,为了我;而洛克,他把您跟丢了,准确的说,您在一夜之间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了。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以,我使用了最后的方案。放长线钓大鱼,这真是个不错的比喻。”塞因伸了个懒腰,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左脸处的伤痕,“要说的,差不多就这么多了。就这样,此时此刻,我站到了您的面前,玛克大人。”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处,让我完全发不出声音。塞因的描述,虽然断断续续,虽然一波三折,却感觉不出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对于现在的他,我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犀利的眼神和腰间准备好的银剑,透露出明确的敌意,但他似乎并没有想着要向我隐瞒任何事实。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向我施加任何压力——或许他认为,到了这种地步,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插翅难飞——直到现在为止,一直是我在紧紧追问他的过去,主动权反而像是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同他,并肩经历过两次生死大战,但彼此面对面的交流却屈指可数:他总是厚着脸皮不停追逐着队伍里美丽的女士们,即使已经有那位性格火爆、自信惊人的修女倾心陪伴在他左右,能量充沛的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在心仪的女士面前展示他无限的男人魅力和骑士风采的机会。塞拉争风吃醋、两个活宝嬉笑打闹的欢乐情景,仿佛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依旧清晰的历历在目。在那样灰色的日子里,谁也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未来究竟会怎样,谁都不能确定自己在下次战斗中能否保住性命,大家都只顾着傻傻的埋着头往前猛冲,他俩的存在,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气,在灰色的基调中抹出一片鲜艳的色彩,因此,对被历史的洪流和宿命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家来说,他俩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同伴”。提起塞因,我脑中首先反应出来的,是他那立志把全部的爱奉献给世界上所有女性的“豪言壮语”,是他那不顾自身安危、耍酷卖乖的“优雅”的骑士战法,是他那略显轻浮却充满阳光的微笑和举止。反差之大,让我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位思维缜密、工于心计的圣骑士和印象中那个天性乐观、活泼开朗的大男孩重叠在一起。五年的时间,的确足以改变一个人,眼前的他和回忆中的他,究竟哪一个才是隐藏在那厚重铠甲后的真实面容呢?

“其实,我从来就不曾改变过,我就是我。”骑士似乎又一次看穿了对方的心理活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您还记得吗,玛克大人?肯特和我,性格截然不同的一对搭档,奇妙的和谐性,您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吗?”

个性迥异的两人,骑士学校的同窗生涯使他们成为生死之交。物以类聚的定则,又一个失效的反例。

“肯特那家伙,在骑士学校的时候就是不肯跟大伙儿‘同流合污’的三好学生。那些散漫自负的名门子弟、好斗生事的问题学生、品行不端的奸邪之辈,他都不会正眼瞧一眼的。所以,他是绝对不可能和一个老不正经的‘好色之徒’走到一起的。”

我能听懂塞因话中的弦外之音,尽管故事的发展早已超出我预料的范畴。

“如果我说,基亚兰的骑士塞因,原本是一个诚实善良、严肃正直的人,您会相信吗?”

如果是五年前,听到这样的玩笑我也许会一笑置之,但是,现在的环境中,我开始理解塞因话中蕴含的深意。

“看起来,已经不需要我再费唇舌了。”骑士转过身去,背对着对方,也许是不愿让对方窥视自己脸上表情的波动,“是那件事,让我戴上面具的,您记忆中的我,不过是我带着面具的样子罢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尽管他看不见。

“我记得有人说过,世界上是没有天生的坏男人的,男人的转变,必然是经历过一场饱受锥心刺骨之痛的失败恋情……”

我抬头望了望天,夜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了,黑暗之中,眼前塞因的身影也渐渐模糊。“是因为,阿尼娅小姐……”玛克的嘴几乎没动,那声音简直就像从他心里直接发出来的一样。

骑士“哼”了一声,语气中充满着不屑与无奈交织的矛盾情感。“很可笑是吧?我所爱的第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妹妹,亲生妹妹。”

一字一句,如同利箭一般。我感到一股透心的寒意,双目一阵眩晕。

背对着对方的骑士,丝毫没有注意到听众情绪的变化,只是顺应着自己感情的洪流、不可抑制的冲动,颤抖着讲述自己的过去。“父母早亡,这个词是对我的童年的最佳概括。抚养我和妹妹的,是爸爸的弟弟,巴图索叔叔。他是一个佣兵,操着这样危险的职业,浪迹整个利西亚,每年都只有少数的日子呆在村子里。实际上,我和阿尼娅,两个孤儿,是一直互相依赖着、支持着,相依为命,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

“巴图索叔叔是个用剑高手,年轻的时候,还是豪森侯爵手下的一名骑士,跟瓦雷斯大人算是旧识。干了两年,他忍受不了贵族们的傲慢和官场的黑暗,辞掉官职当上了佣兵。小时候的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缠着叔叔给我讲骑士的经历。那时的我,中毒一样的憧憬着马背上的荣耀和传奇。虽然叔叔并不是很乐意看到我走回他的老路,不过,也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他,也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太多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开始有意传授我一些剑术的技巧。不过奇怪的是,我对剑术的理解相当迟钝,对枪法却是情有独钟,日进千里。叔叔不常在家,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可能有余力聘请一位枪法老师,那时候我枪法的进步,差不多,都是自己的心得和体会。

“阿尼娅,我的妹妹,也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在同龄的孩子们中,我没有朋友,也许是因为我过于认真过于执拗的个性,也许是因为,在其他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喜欢白日做梦的高度幻想症患者,唯一能够倾心交流的对象,只有阿尼娅而已。由于家里没有大人,我总是被村里其他男孩子嘲笑和欺负的对象。后来,随着我的武艺的不断精进,吃过几回苦头后,村里那几个淘气鬼渐渐的不敢招惹我了,他们的目标转向了我的妹妹阿尼娅。每次阿尼娅被他们欺负时,我都会飞一般的赶到现场,教训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把自己幻想成叔叔所讲的故事里的那个英勇无比的骑士,从邪恶的贵族手中夺回自己心爱的公主,看待妹妹的目光,就这样慢慢的变得与众不同。阿尼娅也是,从她的眼中,我能看出她对我越来越深、越来越无法放手的依赖。为了保护好她,我开始交给她一些枪法的基础,甚至用小刀替她削了一把木枪。现在想起来,尽管两人都没有亲口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此之间早已生根萌芽的爱意已经变成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吧!

“最可笑的是,我和阿尼娅,脑中竟然都没有‘乱伦’的概念,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避讳什么。巴图索叔叔回家之后,赤裸裸的言语挑逗和眉目传情,很快就暴露了我和妹妹之间的这段孽缘。叔叔真的很聪明,他不动声色的联系了自己的老友、当时担任基亚兰骑士团团长的瓦雷斯大人,我十八岁那年,他忽然告诉我说,要把我送到基亚兰城的骑士学校去。平民的孩子,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官僚制度下本来是不可能有成为骑士的机会的。面对这样‘从天而降的馅饼’,面对圆梦的天赐良机,被冲昏了头脑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只是叔叔棒打鸳鸯的阴谋。临别之前,阿尼娅眼泪中的依依不舍和似水柔情,我一辈子无法忘却,那是珍藏在我心底最珍贵的回忆之一。我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买了一柄铁枪,送给她做礼物,并做好约定,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

“即使天垮下来了,我也一定会飞一般的赶到你的身边保护你的。”

“万万没有想到,在骑士学校等待我的,是恐怖的瓦雷斯大人和同学们的白眼。没有家庭背景的我,在那样的环境下简直寸步难行。就在我走投无路之时,我邂逅了肯特,他的父亲是下级骑士,在骑士学校里跟我一样算是家里没有什么后台的学生。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性格的相似,我们两个很快成为了推心置腹的知心朋友。可是,因为逐渐接受了骑士礼仪和道德的教育,我开始意识到了我和阿尼娅之间的禁断之恋,我害怕起来,担心这样的丑闻传出去之后会影响到我在骑士学校的地位。在骑士学校期间,这是我在肯特面前唯一的秘密,他也根本不知道阿尼娅的存在。

“和学校里那群废柴们不同,我和肯特令人瞠目结舌的完成了瓦雷斯大人制订的‘士兵强化教程’。我们俩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基亚兰的骑士,成为了瓦雷斯大人的左臂右膀。当时兴奋得忘乎所以的我脑子中涌现出的第一个概念,就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远在家乡的巴图索叔叔和阿尼娅。我已经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了,所以,我暗暗下定决心,这一回要把阿尼娅从那样的穷乡僻壤接出来,在基亚兰城开始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生活。那一年,正好是七年之前,我二十岁,阿尼娅十八岁。

“可是,乱伦是会遭天谴的,于是,命运果断的遗弃了我们。就当我准备动身返回第纳斯村的前一天,玛迪琳小姐的信送到了豪森侯爵的手中。侯爵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我和肯特奉命前往萨卡迎接她们。满脑子里想着,第一个任务一定要出色的完成的我没有料到,错过的这次机会,竟成为我和阿尼娅的永别。

“侯弟兰古雷在自己的领地内横征暴敛,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我在基亚兰城也有所耳闻。想必,那个时候第纳斯村的人们也一定是被逼得无法生存,迫不得已才揭竿而起的吧!兰古雷手下的基亚兰军队风纪败坏,再加上他自己的昏庸无能,战争初期会被巴图索叔叔打得落花流水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边境有老百姓叛乱的消息传回基亚兰城豪森侯爵那儿,那么兰古雷胡作非为的兽行就暴露了,他一定要拼命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所以才编造出了有强盗袭击第纳斯村的谎言。战事不利,兰古雷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骑士团团长瓦雷斯大人召回了刚出发不久的我和肯特,基亚兰中央军整装待发,如果中央军介入战事,那兰古雷苦心经营的骗局就完全曝光了。情急之中,他才会启用云游至此的流浪军师,我想,差不多应该是这样吧!您认为呢,玛克大人?

“伊莎多拉帮我确认过七年前发生在帕斯平原的阻击战了。巴图索叔叔实在太天真了,即使逃到费雷领土又怎么样?穷凶极恶的兰古雷怎么可能就这样让掌握着谎言背后所有真相的他们逃出升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巴图索叔叔和阿尼娅应该都是战死在那片土地上——难怪当年我踏破铁鞋,也没能在第纳斯村的废墟中找到他们的遗体。

“您一定没有体会过吧,玛克大人,那种痛失所爱伤心欲绝的感觉。背负着不伦之恋的沉重的精神枷锁,好不容易看到了幸福的曙光,她的生命就像鲜花般凋零了。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未能履行与她的约定,我想,那个时候,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她一定苦苦的等待着心目中的骑士的出现。我是个失败的哥哥,更是个失败的男人。说什么都太晚了,除了抱头痛哭,我什么都做不了。在最难熬的这三个月,我的死党,肯特那家伙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我想,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从心底里把他当作自己一生的知己了。走出阴影的那一天,我的心性改变了,对爱情的责任感,消失殆尽。我歇斯底里的从眼前的每一个女人身上寻找阿尼娅的影子,玩弄着唇舌和嘴皮子功夫,变成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好色之徒。可是难以理解的是,我最后竟然选择了塞拉,选择了那个吵闹的修女作为人生的伴侣,为什么?我说不清楚,她和温柔善良的阿尼娅没有一点交集,除了更漂亮可爱,和阿尼娅相比她没有半点优点。……哎呀,我似乎是跑题了。”骑士猛的转过身来,“能说的,我差不多都告诉您了,玛克大人。怎么样,您是不是也应该把七年前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了呢?作为当事人的您,对那段往事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终于来了!我在心中默念着。一段永远无法实现的兄妹之恋,我想自己能够体会塞因内心备受道德约束的煎熬和真爱殒灭的苦楚。或许,正是这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痛,把他带到了我的身前——毫无疑问的,在他的眼中,我是肇事者,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所以,我必须受到惩罚,而他,是执行人诛的刽子手。我无法逃避,也不愿逃避,无论年轻时的我是多么轻狂、多么愚昧,至少,我还懂得如何承担责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依他所愿,偿还血债的时候到了,纠缠我七年的噩梦,该有一个了断了。

“你准备在这儿为阿尼娅小姐复仇是吧?兰古雷在六年之前就已经丧命,你的目标,应该就只剩下我了。”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

我的眼神从他的脸逐渐转移到他腰间的银剑上,而他也捕捉到了我这一微小的举动。“的确,这种东西的存在显得有些刺眼。”他把银剑从腰上取下来,握在手中,表情比刚才更严肃,“不过,您没有资格批评我,玛克大人,您不是一样带着武器吗?”

我愣住了,直到我的左手不经意的碰到它的末梢时,我才意识到了它的存在。精灵剑“玛妮?卡缇”。对我而言,无法拔出的它早已失去了“防身”的作用。四年的流浪生活,寸步不离的它似乎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它是琳送给我的礼物,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伙伴,这就是它对于我的全部意义。因此,我反而淡忘了它真正的身份——武器。

“我不会用它来战斗的,它是属于琳的,我使用不了它。”我轻轻了拍了拍剑身,但并没有取下它的打算。

他默默的把银剑收回了原处。他很耐心,看起来,在我告诉他所有真相之前,他不会轻易完成最后的一击。我想,是时候打开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的大门了。

“好吧,我会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你,或许你可以帮我从这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中彻底解脱出来。”我稍微清了清嗓子,“七年前,我还很年轻,很有干劲,但却很幼稚,分不清善恶,分不清对错,只知道认准一个方向一头扎进去。一个人离开了故乡伯尔尼,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军师,把平生所学展示给这个世界,我来到了利西亚。

“和平时期,军师无用武之地。中央集权国力强盛的伯尔尼不可能有什么动乱发生。而利西亚不同,许多小国组成的松散同盟,国与国之间的摩擦和争执,每天都在不可避免的上演着,横行于国与国边境的强盗和匪徒,对一名初出茅庐的用兵者而言,无疑是最佳的试金石。抱着这样的幻想,我踏上了与伯尔尼接壤的基亚兰的土地。在基亚兰城,我决心晋见基亚兰侯豪森殿下,但我的运气很差,豪森殿下贵体欠佳,无法见客,接见我的,正是他的弟弟,兰古雷。自以为是、心胸狭隘,对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贵族的我而言,这个第一印象真是够糟糕的。虽然我只是一介草民,但好歹也是个人,那种不把人当人看的轻蔑目光,本来想用胸中才学打动他的我放弃了努力。一国之君竟然是这等货色,我实在是失望透顶。挫折让出发时心比天高的我清醒了不少:年轻的我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资本可以炫耀。我想,或许换个环境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回,好运站在了我这一边,很快,我所期待的一展身手的机会出现了。

“就在我准备穿越帕斯平原前往费雷时,战火在那片小小的平原弥漫开来。战斗波及了第纳斯村附近的几个村庄,不断有当地居民逃往基亚兰城寻求避风之所。我向那些仓促逃窜的难民们打听了一些战争的消息:事情似乎是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发生的,到处散播着关于战争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流言,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致,在那样通信落后的地区,几乎没有人知道被战火包围的第纳斯村的真正情况。但是,有一点看来是大家都确定的,基亚兰军队在战斗中铩羽,形势已经失去控制。有仗打,对军师来说反而是个不错的消息,本来就心高气傲的我更不愿白白浪费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当我打听到指挥作战的基亚兰司令官的名字时,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刚刚嘲笑过我的无用的贵族,这回一定会跪在地上求我帮忙了。

“再次见到基亚兰侯弟兰古雷的时候是在帕斯平原前线,他那副焦头烂额的苦瓜脸让我哭笑不得。从他那里,我得知了这场战争的‘起因’:一伙暴徒袭击了第纳斯村,屠杀了村里的居民,占领了村子,兰古雷统帅的基亚兰军队奉命征讨,但敌人诡计多端、负隅顽抗,军队损失惨重。我说明来意后,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二话没说就把前线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我。两次见面相隔不到一个月,前后态度变化之大令我大吃一惊;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我清楚兰古雷一定已经被失利逼到了悬崖边上,但军队指挥大权这样重大的职责居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交给了一个年纪轻轻、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毛头小子,更难以捉摸的是,多年来风平浪静的帕斯平原却在一夜之间冒出一伙规模惊人、战斗力强劲的‘强盗集团’,不但毁灭了第纳斯村,更肆无忌惮的占山为王,胆敢与政府军队直接对抗,无需仔细推敲,这些事实无论如何都是匪夷所思的。

“可是,当时的我没有考虑那么多,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战争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第一次拥有了完全听从自己调控的军队,我的脑海中只想着怎样华丽的结束战斗,怎样尽情挥洒自己的聪明才智,那些不合常理的事实,在我眼中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偶然和巧合而已。用纸和笔指挥千军万马纵横疆场,静静的坐在指挥所里等待捷报,在那里,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切断水源、重重包围、车轮战术,我把自己所有的军事知识全部施展出来:第一次成为军师指挥的就是侯爵的正规部队,我决心要把这场战争作为自己军师生涯最精彩的开场白。不出所料,‘强盗们’的单兵作战能力虽然高出一筹,数量、补给和支援却根本不是正规部队的对手,我要做的,只是尽可能的扬长避短,未费太多力气,战争的局势就按照我设计好的剧本上演了。第纳斯村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基亚兰军队虽然里三层外三层把第纳斯村围成铁桶一般,但战斗力实在有限,村破之时,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逃出包围圈。判断他们的去向让我颇费思量,但得知驻扎在基亚兰城的中央军正在集结、整装待发时,我料定突围而出的‘强盗们’绝对不敢冒险深入基亚兰内地,只能反向往邻国费雷的方向逃命。于是,我告诉兰古雷,让他马上派出使者前往费雷通知费雷侯艾尔巴特殿下,请求费雷军队参与阻击战。一伙‘强盗’就要进入自己的领土,得到这样骇人的情报艾尔巴特殿下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和我料想的一模一样,费雷军队迅速答应参战。

“万事俱备,已经得意忘形的我按捺不住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这已经是一场完胜,但我还不满足,整个战争期间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指挥所里的我决心要在这场值得纪念的漂亮仗最后再添上画龙点睛的一笔:帕斯平原上的阻击战——最后的战斗——作为军师的我要亲自到场见证自己‘伟大’的胜利。就是这个鲁莽的决定,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永远忘了不了那时的情景:步履蹒跚的老人、身怀六甲的妇女、天真无邪的儿童,这就是传说中的‘强盗’吗?这就是一直在和我交战的‘敌人’吗?那一瞬间,我只感到天旋地转,我只感到泪水不听话的模糊了视野。我拼命哭喊着命令军队赶快住手,但是,太晚了,喷涌的鲜血早已让士兵们失去了人性,他们机械般的挥舞着武器,根本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我没有在战场上注意到阿尼娅小姐,我并不认识她,况且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中,在那种感情失控的状态下,根本就无法辨别出她的位置吧。

“你也许不会相信,塞因,那个时候,我是真正的感到追悔莫及,我的双手沾染了无辜百姓的鲜血。不过还不是伤心欲绝、一蹶不振的时候,很快我就意识到兰古雷的矛头对准了自己:我在战场上失态的表现说明我已经了解了战争的真相。对他来说,一切了解真相的人,都必须永远的闭上嘴。意识到危险的我换上平民的服装,连夜逃出了基亚兰。果不其然,发现我‘失踪’的兰古雷暴跳如雷,派出杀手紧追不舍,一定要杀人灭口。我一路东躲西藏,半年之后辗转来到了萨卡草原。杀手似乎已经被甩掉了,天真的我松了口气。利西亚是回不去了,正在盘算将来出路的我,被从天而降的杀手拦住了去路。

“我吓傻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我没命的逃,幻想着可以再一次全身而退,但那不过是徒劳而已,杀手几步就追上了我,然后举起了他的长剑。我只感到背后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就失去了知觉。”

玛克缓缓的说完,转过身去,默默的脱去了多年来一直覆盖着身体的、已经成为他的标志的绿色长袍。那一霎那,塞因看到的,是玛克后背上那道丑陋的伤痕,从右上至左下,与周围白皙的皮肤是那么格格不入。“那是六年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了,但总没法消失。”玛克继续介绍着这位伴随他六年的“朋友”,“命运给我留下这道耻辱的印记,要我牢牢记住帕斯平原上那些永不暝目的冤魂。”

“六年前?莫非……”

“没错。”玛克惨然一笑,脸色苍白,“神希望我活着赎罪,所以把我从地狱踢了回来。我挣扎着爬起来包扎了伤口,然后不顾一切的逃走——我担心杀手回头发现我还没有死,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所以我必须马上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伤势沉重、又饿又累的我很快就支持不住,晕倒在草原上。这一次幸运女神又眷顾了我,倒地不起的我被人救起,捡回了一条命。救我的人,跟你猜想的一样,是琳。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见到的是一双从未见过的清澈见底的眼睛,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秀丽面庞,那时候我甚至傻傻的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天堂,我想,从那一眼起,我就无可救药的被她深深吸引住了。”

“世界真是太小了,不是吗,玛克大人?”骑士歪着脑袋,他也一定觉得这样的故事不可思议。

“当我从你和肯特的口中得知,琳是基亚兰侯豪森殿下的外孙女时,我懵了,残酷的命运又要把我拉回到那片伤心之地。本来,铸成大错心如死灰的我是不愿再介入到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争斗中来了,但是,基亚兰,那个词对我来说有着太重要的意义,对我来说,这是惩罚恶贯满盈的兰古雷、替天行道的最佳机会。看到琳那面对重重艰难险阻仍然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我终于明白,逃避是弱小者才会采取的愚蠢举动,只有敢于面对过去、正视历史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况且,我还有跟琳的约定:不离不弃,至死方休。”

“我想你差不多已经可以理解四年之前我不顾琳的苦苦挽留,铁石心肠执意离开的原因了。我爱琳,我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但是,我配不上她。并不是因为她是贵族而我只是平民,而是因为我并没有全心全意的对待她。从遇到你和肯特的那一刻开始,我看待她的目光就改变了,不论我怎样替自己开脱,我把她作为了向兰古雷复仇的工具,把她作为了赎罪的跳板,即使这些只是我对她的感情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我却无法否定它的存在。我愧对她,虽然兰古雷得到了应有的惩处,我也无法洗脱自己身负的罪恶,更何况,这份罪恶恰恰施加在她的子民身上。我是个懦夫,关键时候,我还是选择了逃避,即使是四年之后的现在仍然如此,我的懦弱让琳又一次陷入了危险……”玛克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润湿了双眼。

骑士的身体剧烈的抖动起来,他不自然的咳嗽着,借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不离不弃,至死方休。字字千斤,换作自己,是否有能力承受得起这份诺言呢?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他们都需要时间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维。“玛克大人,”首先打破平衡的是塞因,他的声音有些生硬,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对于阿尼娅的死,对于第纳斯村的毁灭,您真的,真的感到歉意吗?”

玛克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说一千一万次‘对不起’都无法减轻自己深重的罪孽,但我还是必须向你道歉,塞因,当然,还有阿尼娅小姐,还有第纳斯村的大家,对不起!”玛克跪倒在地,深深的拜倒在塞因的面前,拜倒在这片记录着唏嘘往事的土地上。

“即使这样,我仍然无法原谅您,玛克大人。”骑士斩钉截铁的说道,把银剑从剑鞘中慢慢抽出来,“阿尼娅死了,第纳斯村的众人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笔鲜血淋漓的孽债,怎能因为您的一句‘对不起’就一笔勾销?为了这次复仇,我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上了,已经不可能半途而废了。是的,我很明白,您不是有意助恶,在那个阴谋之中您也是受害者,要怪,就怪那个罪魁祸首兰古雷吧,他死得太早了。蕴藏在这把剑上的无尽的怨念,需要一个复仇的替代品。”他说着把剑立在胸前,剑身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白光。

玛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早已料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对他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彻底的解脱了。“抱歉,玛克大人,我知道这样做是大错特错,但我仅剩的理智在熊熊的复仇烈焰之中已经根本不起作用了。”骑士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我没有什么遗憾,即使没有你,我也应该遭到天谴。六年前我就应该长眠在萨卡的草原上,是琳给了我新生,给了我赎罪的机会。六年前解放基亚兰的战争胜利时,我的人生也应该结束了。可我又苟且偷生了六年,唯一让我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的,是琳,我没能坦然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情,耽误了她的幸福。我明白,即使不拜托你什么,你也一定会代替我好好照顾琳的,肯特和威尔也一样,所以我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来吧,塞因,举起正义之剑,划破我罪恶的胸膛吧!”

骑士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剑举过了头顶。“我自己何尝不是罪孽深重?总有一天会遭到正义的制裁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骑士如同疾风一般冲了过来,银剑的寒光把周围的空气凝固。玛克缓缓的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仿佛那跃动的剑身要斩断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七年以来禁断之恋历经美梦幻灭的钻心痛楚和铸成大错饱受良心谴责的无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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